孔子家語 卷五
子路初見第十九
子路見孔子,子曰:“汝何好樂?”對曰:“好長劍。”孔子曰:“吾非此之問也。徒謂以子之所能,而加之以學問,豈可及乎?”子路曰:“學豈益也哉?”孔子曰:“夫人君而無諫臣則失正,士而無教友則失聽。御狂馬不釋策,操弓不反檠。木受繩則直,人受諫則聖,受學重問,孰不順哉?毀仁惡士,必近於刑。君子不可不學。”子路曰:“南山有竹,不揉自直,斬而用之,達于犀革。以此言之,何學之有?”孔子曰:“括而羽之,鏃而礪之,其入之不亦深乎?”子路再拜曰:“敬而受教。”
子路將行,辭於孔子。子曰:“贈汝以車乎?贈汝以言乎?”子路曰:“請以言。”孔子曰:“不強不達,不勞無功,不忠無親,不信無復,不恭失禮。慎此五者而已。”子路曰:“由請終身奉之。敢問親交取親若何?言寡可行若何?長為善士而無犯若何?”孔子曰:“汝所問苞在五者中矣。親交取親,其忠也;言寡可行,其信乎;長為善士而無犯於禮也。”
孔子為魯司寇,見季康子,康子不悅,孔子又見之。宰予進曰:“昔予也常聞諸夫子曰:‘王公不我聘,則弗動。’今夫子之於司寇也,日少而屈節數矣。不可以已乎?”孔子曰:“然。魯國以眾相陵,以兵相㬥之日久矣。而有司不治,則將亂也。其聘我者,孰大於是哉!”魯人聞之,曰:“聖人將治,何不先自遠刑罰。”自此之後,國無爭者。孔子謂宰予曰:“違山十里,蟪蛄之聲,猶在於耳,故政事莫如應之。”
孔子兄子有孔蔑者,與宓子賤皆仕。孔子往過孔蔑而問之曰:“自汝之仕,何得何亡?”對曰:“未有所得,而所亡者三。王事若龍,學焉得習,是學不得明也;俸祿少,饘粥不及親戚,是骨肉益踈也;公事多急,不得弔死問疾,是朋友之道闕也。其所亡者三,即謂此也。”孔子不悅,往過子賤,問如孔蔑。對曰:“自來仕者,無所亡其有所得者三。始誦之,今得而行之,是學益明也;俸祿所供,被及親戚,是骨肉益親也;雖有公事,而兼以弔死問疾,是朋友篤也。”孔子喟然謂子賤曰:“君子哉若人!魯無君子者,則子賤焉取此。”
孔子侍坐於哀公。賜之桃與黍焉,哀公曰:“請。”孔子先食黍而後食桃。左右皆掩口而笑。公曰:“黍者所以雪桃,非為食之也。”孔子對曰:“丘知之矣。然夫黍者、五穀之長,郊禮宗廟以為上盛。菓屬有六,而桃為下,祭祀不用,不登郊廟。丘聞之,君子以賤雪貴,不聞以貴雪賤。今以五穀之長,雪菓之下者,是從上雪下,臣以為妨於教,害於義,故不敢。”公曰:“善哉!”
子貢曰:“陳靈公宣婬於朝,泄冶正諫而殺之,是與比干諫而死同,可謂仁乎?”子曰:“比干於紂,親則諸父,官則少師,忠報之心,在於宗廟而已。固必以死爭之,冀身死之後,紂將悔寤,其本志情在於仁者也。泄冶之於靈公,位在大夫,無骨肉之親,懷寵不去,仕於亂朝,以區區之一身,欲正一國之婬昏,死而無益,可謂狷矣。《詩》曰:‘民之多僻,無自立辟。’其泄冶之謂乎?”
孔子相魯。齊人患其將霸,欲敗其政。乃選好女子八十人,衣以文飾而舞容璣,及文馬四十駟,以遺魯君。陳女樂、列文馬于魯城南高門外,季桓子微服往觀之,再三,將受焉。告魯君為周道遊觀,觀之終日,怠於政事。子路言於孔子曰:“夫子可以行矣。”孔子曰:“魯今且郊,若致膰於大夫,則是未廢其常,吾猶可以止也。”桓子既受女樂,君臣婬荒,三日不聽國政,郊又不致膰俎。孔子遂行,宿於郭屯。師已送,曰:“夫子非罪也?”孔子曰:“吾歌可乎?”歌曰:“彼婦人之口,可以出走;彼婦人之請,可以死敗。優哉遊哉,聊以卒歲。”
澹臺子羽有君子之容,而行不勝其貌;宰我有文雅之辭,而智不充其辯。孔子曰:“里語云:‘相馬以輿,相士以居,弗可廢矣。’以容取人,則失之子羽;以辭取人,則失之宰予。”
孔子曰:“君子以其所不能畏人,小人以其所不能不信人。故君子長人之才,小人抑人而取勝焉。”
孔蔑問行己之道。子曰:“知而弗為,莫如勿知;親而弗信,莫如勿親。樂之方至,樂而勿驕;患之將至,思而勿憂。”孔蔑曰:“行己乎?”子曰:“攻其所不能,補其所不備。毋以其所不能疑人,毋以其所能驕人。終日言,無遺己憂;終日行,不遺己患。唯智者有之。”
在厄第二十
楚昭王聘孔子,孔子往拜禮焉,路出于陳、蔡。陳、蔡大夫相與謀曰:“孔子聖賢,其所刺譏,皆中諸侯之病。若用於楚,則陳、蔡危矣。”遂使徒兵距孔子。孔子不得行,絕糧七日,外無所通,黎羹不充,從者皆病,孔子愈慷慨講誦,絃歌不衰。乃召子路而問焉,曰:“《詩》云:‘匪兕匪虎,率彼曠野。’吾道非乎?奚為至於此?”子路慍,作色而對曰:“君子無所困。意者夫子未仁與?人之弗吾信也;意者夫子未智與?人之弗吾行也。且由也,昔者聞諸夫子:‘為善者,天報之以福;為不善者,天報之以禍。’今夫子積德懷義,行之久矣,奚居之窮也?”子曰:“由未之識也!吾語汝。汝以仁者為必信也,則伯夷、叔齊不餓死首陽;汝以智者為必用也,則王子比干不見剖心;汝以忠者為必報也,則關龍逢不見刑;汝以諫者為必聽也,則伍子胥不見殺。夫遇不遇者,時也;賢不肖者,才也。君子博學深謀,而不遇時者,眾矣。何獨丘哉!且芝蘭生於深林,不以無人而不芳;君子修道立德,不為窮困而敗節,為之者人也,生死者命也。是以晉重耳之有霸心,生於曹、衛;越王句踐之有霸心,生於會稽。故居下而無憂者,則思不遠;處身而常逸者,則志不廣。庸知其終始乎?”子路出。召子貢,告如子路。子貢曰:“夫子之道至大,故天下莫能容夫子,夫子盍少貶焉?”子曰:“賜!良農能稼,不必能穡;良工能巧,不能為順;君子能修其道,綱而紀之,不必其能容。今不修其道,而求其容,賜,爾志不廣矣!思不遠矣!”子貢出。顏回入,問亦如之。顏回曰:“夫子之道至大,天下莫能容。雖然,夫子推而行之,世不我用,有國者之醜也。夫子何病焉!不容然後見君子。”孔子欣然歎曰:“有是哉,顏氏之子!吾亦使爾多財,吾為爾宰。”
子路問於孔子曰:“君子亦有憂乎?”子曰:“無也。君子之修行也,其未得之,則樂其意;既得之,又樂其治。是以有終身之樂,無一日之憂。小人則不然,其未得也,患弗得之;既得之,又恐失之。是以有終身之憂,無一日之樂也。”
曾子弊衣而耕於魯,魯君聞之而致邑焉。曾子固辭不受。或曰:“非子之求,君自致之,奚固辭也?”曾子曰:“吾聞受人施者常畏人,與人者常驕人。縱君有賜,不我驕也。吾豈能勿畏乎?”。孔子聞之,曰:“參之言足以全其節也。”
孔子厄於陳、蔡,從者七日不食。子貢以所齎貨,竊犯圍而出,告糴於野人,得米一石焉。顏回、仲由炊之於壞屋之下,有埃墨墮飯中,顏回取而食之。子貢自井望見之,不悅,以為竊食也,入問孔子曰:“仁人廉士窮,改節乎?”孔子曰:“改節即何稱於仁廉哉?”子貢曰:“若回也,其不改節乎?”子曰:“然。”子貢以所飯告孔子,子曰:“吾信回之為仁久矣。雖汝有云,弗以疑也,其或者必有故乎?汝止,吾將問之。”召顏回曰:“疇昔予夢見先人,豈或啟祐我哉。子炊而進飯,吾將進焉。”對曰:“向有埃墨墮飯中,欲置之,則不潔;欲棄之,則可惜。回即食之,不可祭也。”孔子曰:“然乎!吾亦食之。”顏回出。孔子顧謂二三子曰:“吾之信回也,非待今日也。”二三子由此乃服之。
入官第二十一
子張問入官於孔子。孔子曰:“安身取譽為難。”子張曰:“為之如何?”孔子曰:“己有善勿專,教不能勿怠,已過勿發,失言勿椅,不善勿遂,行事勿留。君子入官,自此六者,則身安譽至而政從矣。且夫忿數者,官獄所由生也;拒諫者,慮之所以塞也;慢易者,禮之所以失也;怠惰者,時之所以後也;奢侈者,財之所以不足也;專獨者,事之所以不成也。君子入官,除此六者,則身安譽至而政從矣。故君子南面臨官大域之中而公治之,精智而略行之,合是忠信,考是大倫,存是美惡,進是利而除是害,無求其報焉,而民之情可得也。夫臨之無抗民之惡,勝之無犯民之言,量之無佼民之辭,養之無擾於其時,愛之無寬於刑法。若此,則身安譽至而民得也。君子以臨官,所見則邇,故明不可蔽也;所求於邇,故不勞而得也;所以治者約,故不用眾而譽立;凡法象在內,故法不遠而源泉不竭。是以天下積而本不寡,短長得其量,人志治而不亂政,德貫乎心,藏乎志,刑乎色,發乎聲。若此,而身安譽至,民咸自治矣。是故臨官不治則亂,亂生則爭之者至,爭之至,又於亂。明君必寬祐以容其民,慈愛優柔之,而民自得矣。行者、政之始也;說者、情之導也。善政行易,則民不怨;言調說和,則民不變;法在身,則民象之;明在己,則民顯之。若乃供己而不節,則財利之生者微矣;貪以不得,則善政必簡矣;苟以亂之,則善言必不聽也;詳以納之,則規諫日至。言之善者,在所日聞;行之善者,在所能為。故君上者、民之儀也;有司執政者,民之表也;邇臣便僻者,群僕之倫也。故儀不正,則民失;表不端,則百姓亂;邇臣便僻,則群臣汙矣。是以人主不可不敬乎三倫。君子脩身反道,察里言而服之,則身安譽至,終始在焉。故夫女子必自擇絲麻,良工必自擇完材,賢君必自擇左右。勞於取人,佚於治事,君子欲譽,則必謹其左右。為上者、譬如緣木焉,務高而畏下玆甚。六馬之乖離,必於四達之交衢;萬民之叛道,必於君上之失政。上者尊嚴而危,民者卑賤而神。愛之則存,惡之則亡。長民者必明此之要。故南面臨官,貴而不驕,富而能供,有本而能圖末,脩事而能建業,久居而不滯,情近而暢乎遠,察一物而貫乎多,治一物而萬物不能亂者,以身本者也。君子莅民,不可以不知民之性而達諸民之情。既知其性,又習其情,然後民乃從命矣。故世舉則民親之,政均則民無怨。故君子莅民,不臨以高,不導以遠,不責民之所不為,不強民之所不能。以明王之功,不因其情,則民嚴而不迎;篤之以累年之業,不因其力,則民引而不從。若責民所不為,強民所不能,則民疾;疾則僻矣。古者聖主冕而前旒,所以蔽明也;紘紞充耳,所以揜聰也。水至清即無魚,人至察則無徒。枉而直之,使自得之;優而柔之,使自求之;揆而度之,使自索之。民有小過,必求其善,以赦其過;民有大罪,必原其故,以仁輔化。如有死罪,其使之生,則善也。是以上下親而不離;道化流而不蘊。故德者、政之始也。政不和,則民不從其教矣;不從教,則民不習;不習,則不可得而使也。君子欲言之見信也,莫善乎先虛其內;欲政之速行也,莫善乎以身先之;欲民之速服也,莫善乎以道御之。故雖服必強,自非忠信,則無可以取親於百姓者矣;內外不相應,則無可以取信於庶民者矣。此治民之至道矣,入官之大統矣。”子張既聞孔子斯言,遂退而記之。
困誓第二十二
子貢問於孔子曰:“賜倦於學,困於道矣。願息而事君,可乎?”孔子曰:“《詩》云:‘溫恭朝夕,執事有恪。’事君之難也。焉可息哉?”曰:“然則賜願息而事親。”孔子曰:“《詩》云:‘孝子不匱,永錫爾類。’事親之難也。焉可以息哉?”曰:“然則賜請願息於妻子。”孔子曰:“《詩》云:‘刑于寡妻,至于兄弟,以御于家邦。’妻子之難也。焉可以息哉?”曰:“然則賜願息於朋友。”孔子曰:“《詩》云:‘朋友攸攝,攝以威儀。’朋友之難也。焉可以息哉?”曰:“然則賜願息於耕矣。”孔子曰:“《詩》云:‘晝爾于茅,宵爾索綯,亟其乘屋,其始播百穀。’耕之難也。焉可以息哉?”曰:“然則賜將無所息者也?”孔子曰:“有焉。自望其廣,則睪如也;視其高,則填如也;察其從,則隔如也。此其所以息也矣。”子貢曰:“大哉乎死也!君子息焉!小人休焉!大哉乎死也!”
孔子自衛將入晉,至河,聞趙簡子殺竇犨鳴犢及舜華,乃臨河而歎曰:“美哉水,洋洋乎!丘之不濟此,命也夫!”子貢趨而進曰:“敢問何謂也?”孔子曰:“竇犨鳴犢、舜華,晉之賢大夫也。趙簡子未得志之時,須此二人而後從政。及其已得志也,而殺之。丘聞之,刳胎殺夭,則麒麟不至其郊;竭澤而漁,則蛟龍不處其淵;覆巢破卵,則鳳凰不翔其邑。何則?君子違傷其類者也。鳥獸之於不義,尚知避之,況於人乎!”遂還,息於鄒,作《槃琴》以哀之。
子路問於孔子曰:“有人於此,夙興夜寐,耕芸樹藝;手足胼胝,以養其親。然而名不稱孝,何也?”孔子曰:“意者身不敬與?辭不順與?色不悅與?古之人有言曰:‘人與己與不汝欺。’今盡力養親,而無三者之闕,何謂無孝之名乎?”孔子曰:“由!汝志之,吾語汝。雖有國士之力,而不能自舉其身,非力之少,勢不可矣。夫內行不脩,身之罪也;行脩而名不彰,友之罪也;行脩而名自立。故君子入則篤行,出則交賢,何為無孝名乎?”
孔子遭厄於陳、蔡之閒,絕糧七日,弟子餒病,孔子絃歌。子路入見曰:“夫子之歌,禮乎?”孔子弗應,曲終而曰:“由來!吾語汝。君子好樂,為無驕也;小人好樂,為無懾也。其誰之,子不我知而從我者乎?”子路悅,援戚而舞,三終而出。明日,免於厄,子貢執轡,曰:“二三子從夫子而遭此難也,其弗忘矣!”孔子曰:“善惡何也?夫陳、蔡之閒,丘之幸也。二三子從丘者,皆幸也。吾聞之,君不困不成王,烈士不困行不彰,庸知其非激憤厲志之始於是乎在。”
孔子之宋,匡人簡子以甲士圍之。子路怒,奮戟將與戰。孔子止之,曰:“惡有脩仁義而不免俗者乎?夫《詩》、《書》之不講,禮樂之不習,是丘之過也;若以述先王好古法而為咎者,則非丘之罪也。命夫!歌!予和汝。”子路彈琴而歌,孔子和之,曲三終,匡人解甲而罷。
孔子曰:“不觀高崖,何以知巔墜之患;不臨深泉,何以知沒溺之患;不觀巨海,何以知風波之患。失之者其不在此乎?士慎此三者,則無累於身矣。”
子貢問於孔子曰:“賜既為人下矣,而未知為人下之道,敢問之。”子曰:“為人下者,其猶土乎。汩之深則出泉;樹其壤則百穀滋焉,草木植焉,禽獸育焉。生則出焉,死則入焉。多其功而不意,恢其志而無不容。為人下者以此也。”
孔子適鄭,與弟子相失,獨立東郭門外,或人謂子貢曰:“東門外有一人焉,其長九尺有六寸,河目隆顙,其頭似堯,其頸似皋繇,其肩似子產,然自腰以下,不及禹者三寸,纍然如喪家之狗。”子貢以告。孔子欣然而歎曰:“形狀未也,如喪家之狗,然乎哉!然乎哉!”
孔子適衛,路出于蒲,會公叔氏以蒲叛衛,而止之。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,為人賢長,有勇力,以私車五乘,從夫子行,喟然曰:“昔吾從夫子,遇難于匡,又伐樹於宋。今遇困於此,命也夫!與其見夫子仍遇於難,寧我鬭死。”挺劍而合眾,將與之戰。蒲人懼曰:“苟無適衛,吾則出子。”乃盟孔子,而出之東門。孔子遂適衛。子貢曰:“盟可負乎?”孔子曰:“要我以盟,非義也。”衛侯聞孔子之來,喜而於郊迎之。問伐蒲,對曰:“可哉!”公曰:“吾大夫以為蒲者,衛之所以恃晉楚也,伐之無乃不可乎?”孔子曰:“其男子有死之志,吾之所伐者,不過四五人矣。”公曰:“善。”卒不果伐。他日,靈公又與夫子語,見飛鴈過,而仰視之,色不悅。孔子乃逝。
衛蘧伯玉賢,而靈公不用;彌子瑕不肖,反任之。史魚驟諫而不從。史魚病將卒,命其子曰:“吾在衛朝,不能進蘧伯玉、退彌子瑕,是吾為臣不能正君也。生而不能正君,則死無以成禮。我死,汝置屍牖下,於我畢矣。”其子從之。靈公弔焉,怪而問焉。其子以其父言告公。公愕然失容,曰:“是寡人之過也。”於是命之殯於客位,進蘧伯玉而用之,退彌子瑕而遠之。孔子聞之,曰:“古之列諫之者,死則已矣,未有若史魚死而屍諫,忠感其君者也。可不謂直乎?”
五帝德第二十三
宰我問於孔子曰:“昔者吾聞諸榮伊曰:‘黃帝三百年。’請問:黃帝者,人也?抑非人也?何以能至三百年乎?”孔子曰:“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,不可勝以觀也。而上世黃帝之問,將謂先生難言之故乎?”宰我曰:“上世之傳,隱微之說,卒采之辯,闇忽之意,非君子之道者,則子之問也固矣。”孔子曰:“可也。吾略聞其說,黃帝者,少典之子,曰軒轅。生而神靈,弱而能言,幼齊叡莊,敦敏誠信。長聰明,治五氣,設五量,撫萬民,度四方,服牛乘馬,擾馴猛獸,以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,三戰而後剋之。始垂衣裳,作為黼黻,治民,以順天地之紀,知幽明之故,達死生存亡之說。播時百穀,嘗味草木,仁厚及於鳥獸昆虫。考日月星辰,勞耳目,勤心力,用水火財物以生民。民賴其利,百年而死;民畏其神,百年而亡;民用其教,百年而移。故曰:黃帝三百年。”
宰我曰:“請問帝顓頊。”孔子曰:“五帝用說,三王有度。汝欲一日徧聞遠古之說,躁哉予也!”宰我曰:“昔予也聞諸夫子曰:‘小子毋或宿。’故敢問。”孔子曰:“顓頊,黃帝之孫,昌意之子,曰高陽。淵而有謀,䟽通以知遠,養財以任地,履時以象天,依鬼神而制義,治氣性以教眾,潔誠以祭祀,巡四海以寧民。北至幽陵,南暨交趾,西扺流沙,東極蟠木,動靜之類,小大之物,日月所照,莫不底屬。”
宰我曰:“請問帝嚳。”孔子曰:“玄枵之孫,喬極之子,曰高辛。生而神異,自言其名。博施厚利,不於其身。聰以知遠,明以察微。仁而威,惠而信,以順天地之義。知民所急,脩身而天下服,取地之財而節用之,撫教萬民而誨利之,歷日月之生朔而迎送之,明鬼神而敬事之。其色也和,其德也重,其動也時,其服也衷。春夏秋冬,育護天下,日月所照,風雨所至,莫不從化。”
宰我曰:“請問帝堯。”孔子曰:“高辛氏之子,曰陶唐。其仁如天,其智如神,就之如日,望之如雲。富而不驕,貴而能降。伯夷典禮,龍夔典樂,舜時而仕,趨視四時,務先民始之,流四凶而天下服。其言不忒,其德不回,四海之內,舟轝所及,莫不夷說。”
宰我曰:“請問帝舜。”孔子曰:“喬牛之孫,瞽瞍之子也,曰有虞。舜孝友聞於四方,陶魰事親,寬裕而溫良,敦敏而知時,畏天而愛民,恤遠而親近。承受大命,依于二女。叡明智通,為天下帝。命二十二臣,率堯舊職,躬己而已。天平地成,巡狩四海,五載一始。三十年在位,嗣帝五十載。陟方岳,死于蒼梧之野而葬焉。”
宰我曰:“請問禹。”孔子曰:“高陽之孫,鯀之子也,曰夏后。敏給克齊,其德不爽,其仁可親,其言可信。聲為律,身為度。亹亹穆穆,為紀為綱。其功為百神主,其惠為民父母。左准繩,右規矩,履四時,據四海,任皋繇、伯益以贊其治,興六師以征不序。四極,民莫敢不服。”孔子曰:“予!大者如天,小者如言,民悅至矣。予也非其人也。”宰我曰:“予也不足以戒。敬承矣。”
他日,宰我以語子貢,子貢以復孔子。子曰:“吾欲以顏狀取人也,則於滅明改之矣;吾欲以辭言取人也,則於宰我改之矣;吾欲以容貌取人也,則於子張改之矣。”宰我聞之懼,弗敢見焉。